杨丽致命的六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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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1月30日10点

兴登堡在柏林威廉大街总统府办公室内来回踱着步子，焦急地等着前来宣誓的希特勒内阁成员。他的左手不断地捋着已经灰白的八字胡，右手中的手杖在棕色的橡木地板上随着他的步子，发出哆哆的响声。兴登堡虽然已经高龄86岁，但常年军旅生涯养成的笔挺站姿依旧未改。这位当年德意志帝国陆军最高统帅，如今魏玛共和国的民选总统仍喜欢蓄着普鲁士风格的八字胡须，一旦来人觐见，他总是事先戴上一顶钉盔，对着镜子整整衣冠，才让下属打开门。他偏爱这种德意志军队特有的军帽，让随从把它擦得锃亮。除了这顶令他显得更加高挺的钉盔外，他随时不离手的还有一支手杖。手杖上端镶着银质鹰头，手杖底部是一个金属托。一旦楼层里响起当当的金属敲击声，下属们马上知道，老总统从乡间别墅回到柏林的办公官邸了。这种手杖是德意志贵族和军官的标配，更是身份的象征。兴登堡尽管在年大选中登上魏玛共和国总统的宝座，但他的举止和风格依然保留着德意志帝国的遗老传统。此刻，他脑海里回忆起，曾两次当面严厉拒绝希特勒争当德意志帝国总理的念头，也曾一边挥着他心爱的手杖，一边用极为蔑视的口吻向亲近的幕僚们说：这个从波西米亚来的二等兵休想到德意志帝国来当总理！现在到了没有办法的境地，不得不签署希特勒组阁的委任令。从私人角度讲，现任的施特莱尔总理实在不合作，面对议会追究自己本人在6年前接受容克贵族大地主给他的80岁生日礼物，即诺伊戴克大庄园一事，既不出面为总统说话，对东普鲁士大地主的救助计划也予不支持。另外这些大地主好友圈子中有人透露，施莱谢尔可能会实行军事独裁，施莱谢尔是将军出身，还兼任国防部长，若是国防军造反，一场内战将不可避免。而共和国成立14年来，无论怎样艰难，全国上下在一点上是一致的：绝对不能发生内战，德意志国防军决不能内讧，不能让德意志民族自相杀戮。自己余生已经不长，如发生战乱，如何对得起国民，良心怎么承担这样的负荷？死后如何面见祖上？现在当务之急是在国会中需要一个拥有多数的稳定的政府机构。但是兴登堡从心底不喜欢希特勒。希特勒这个人太极端，太粗鲁，既不是土生土长的德国人，也没有德国贵族精神。这个梳着半分头的小个子奥地利人借着一个获得荣誉公民的机会，摇身一变拥有了德国公民身份，现在成为国会上最强政党党魁，尽管该党在议会中未占多数，组阁仍需要和其他政党联合执政。但是现在左右的幕僚们都说，这次组阁只让希特勒政党的三个成员入阁，大家能够控制住希特勒，强迫他践行温和政策。兴登堡反复斟酌后，决定让自己的帕彭安插在希特勒身边任副总理，加上一把附加保险锁。此时，敲门声打断了兴登堡的思路，进来的是总统办公室主任迈斯纳。他也是上一任总统社民党温和派艾伯特任期时的办公室主管，一个非常谨慎，善长反复斟酌的人，每当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眯起来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他有了新的解决方法，能够让各个争执方接受的方案，因此挽回过数次僵局。能够服务于两届来自截然不同阵营，风格各异的总统，可见他处理矛盾的本事非同一般。他探头进来说，希特勒一行人还在他的办公室商谈。因为民族人民党党魁胡根伯格不相信希特勒信誓旦旦的保证，谈判也许会在组阁的最后一分钟可能破裂。请总统先生别着急。兴登堡似乎松了一口气，好像他希望谈判破裂。他随后坐在书桌前。这个桌子还是他当年任陆军最高元帅时使用的，又长又宽，桌面平展，没有任何雕饰，便于铺开军事地图和他的将领们共同研究战事。兴登堡看着这张书桌，不禁回想起一战中坦能堡大战凯旋后，深获皇帝青睐和百姓爱戴的时光，那时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驰骋东线疆场，旌旗铁马挥戈，好不威风。谁想年东线前方战事正酣，后方却发生水兵起义，也因盟军厌战，接连投降到协约国一边，美国人也赶来站在敌方一边，德国国防军实在独臂难支西线和东线的两个战场。兴登堡不得不和副官鲁登道夫一道面见德皇威廉二世，告知他德方胜利根本无望，应及早投降。在随后的一次军事法庭上，兴登堡用了以下陈述：德军战败是有人在背后给我们捅刀子。随即“刺刀在背”这个说法不径而走。甚至共和国第一任总统社民党人艾伯特在接见从国外战场返乡的士兵也说：德国的军人在战场上战无不胜！面对一战败局，兴登堡力劝威廉二世离开柏林，前往驻扎在比利时的军队大本营暂时回避风头。谁想威廉二世从此一别，就再也未能返回德国，再也未能见到柏林凯旋门上四匹白马雕塑的昂首英姿，他爷爷一手缔造的德意志帝国，在他手中从此飞灰湮灭，成为历史。当年英国人喊出，吊死德皇，严惩战犯的口号，战胜国还点名兴登堡和他的副手，以及海军上将铁必制都是战争罪犯。好在法国人看重经济索赔，而移交战犯，移交德皇条款一事就此搁置下来。否则兴登堡就是战胜国的阶下囚，这个共和国总统也当不成了。一想到当上德国总统这件事，兴登堡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战败后，兴登堡决定解甲怀乡，回归田园，再也不问政事。这个烂摊子让那些准备接受政府事宜的社民党人去管理吧。当年兴登堡是主战派，陆军作战部曾极力主张开战，本想在年秋季三个月解决战事，届时战败国会缴纳大笔战争赔款，也好好教训一下法国和沙俄给德意志设立包围圈的意图。可是这场战争一打就是四年，参战国越来越多，胜利遥遥无期。加上国内本土的兵变和盟军的背叛，局面已经不可收拾。战败后，主战的德意志国防军的高层都悄悄隐退。但很多人仍不服气，决定东山再起。共和国成立后不久，国防军有一部分人曾经发动了政变，试图推翻新生的民主制度，恢复皇室。兴登堡深谙此事无法成功，尽管有各方的邀请，并没有参与。军变很快被占压下去，但是共和国的危机隐患一直存在。魏玛第一任国家总统艾伯特在位六年因操劳过度突然谢世。在魏玛共和国宪法中赋予强大权力的总统宝座由此成为空缺。当然艾伯特在位期间，也是魏玛共和国最不平静的六年。他既要平息右翼以及保皇派的屡屡攻击，又要阻止极左翼的过激行为，因而受到来自这两个方面的夹击。艾伯特拼尽全力要保证德国权力平稳过度，在皇帝宣布退位，马克斯亲王请他出面管理国家之时，尽管开始犹豫不决，但考虑到在这个权力真空阶段，要将数百万还在前线作战的德国士兵接回家，战争经济向民事经济转型的艰难，无论如何要防止内战爆发的关键时刻，艾伯特毅然决然地接受了这个挑战。艾伯特出身贫寒，曾经是马鞍匠学徒工，后来自学并出任社会民主党党报的编辑。但是保皇派、帝国时代的贵族和遗老，富裕的市民阶层和容克大地主阶层经常嘲笑他的出身，在报刊甚至公开在法庭上，声称艾伯特犯有判国罪。兴登堡虽然没有和艾伯特共过事，但内心暗暗佩服艾伯特的勤勉、执着和斡旋的能力。主战派的前帝国遗老，也是败军之将，如何摇身一变，成为第一共和国民选总统？是命运的玩笑嘛？是谁助兴登堡一臂之力？而且兴登堡并没有参加第一次总统选举，而是第二次竞选时险胜对手，战胜了温和派的马科斯。当时魏玛宪法规定，没有角逐第一次竞选总统的人士，若获提名，可以参加第二次竞选。第二次竞选中不需要绝对多数，得票最多者胜出。正是德国共产党派出自己的竞选者台尔曼参加竞选，夺走了部分倾向左翼温和派马科斯的选票，促成了右翼和保皇派一方的竞选人兴登堡在三个竞争者中夺得头彩。历史的偶然告诉我们，尽管没有胜出的可能，但在某种特定时刻，小部分票数也会促成某种事情的定局。这位前朝遗老，在出任总统之前，还专门和流亡在荷兰的威廉二世通话，询问他的意见。威廉二世首肯后，他才正式前往柏林的总统官邸。兴登堡年刚接任总统一职时，蹒跚学步的共和国刚刚将货币稳定下来，控制住恶性通货膨胀。这次恶性通货膨胀，令许多中规中矩的中产失去了所有的财产，获利的只是一小部分大资本家和大地主，他们一下子甩掉了沉重的债务。而民众将怨气对准了凡尔赛条约的苛刻赔款条件和本国政府对法国的忍让政策。也许是渴望再现当年德意志帝国的辉煌，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当年坦能堡的英雄身上，把兴登堡推上了这个关键的职位？此时，敲门声再次响起。兴登堡的思绪被打断。迈斯纳走进来，那双蓝色的眼睛流露出一丝笑意：“组阁的最后一刻还算顺利，尽管民族人民党的党魁胡根伯格不相信希特勒的保证，但是您的亲信，也是即将出任副总理的帕彭出面说，请你相信一个德国男子汉的诺言。现在内阁人选都已敲定，正在准备前来。”兴登堡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随后用手正了正头上的钉盔：“好吧，就这样吧。”迈斯纳匆匆离开总统办公室，去通知新内阁下个步骤。接下来的仪式，非常简短。只持续了十分钟。仪式结束时，兴登堡对这届希特勒内阁成员说：“先生们，愿上帝一路保佑你们。”之后他匆匆赶到官邸门口，去检阅前来觐见总统的一支乡间军乐队，兴登堡一边走，一边用手杖重重地敲击着走廊上的橡木地板，似乎在发泄着他的无奈和疑虑。为期14年的魏玛共和国，德国的第一个民主共和国，在年1月30日上午11点画上了句号。她犹如一个短促和闪亮的流星，划过天际，留下了耀眼的光芒。她承载着无数志士仁人付之东流的抗争，为后人照亮了泣血探索的道路，她绕过了无数次险滩，在激流中挣扎前行，在修改凡尔赛赔款条约出现端倪的时刻，也许也是战胜一战灾难性后果的最后一刻，却不敌全球经济危机爆发带来的冲击，倒在了前行的路上。曾经有过很多如果、也有很多假设，都未能实现，成为永久的遗憾和问号。此时此刻，大多数德国人还不知道他们面临的是怎样一种灾难。一个和平与繁荣，安居与乐业的德国，还需时日……兴登堡目睹了上台后不再受控的希特勒和他手下冲锋队和褐衫军的疯狂，预见了德意志必然再一次陷入深渊，而他当年竭力怂恿德皇开战，为这个深渊铺垫了基石。他在担任总统期间，议会制逐步过渡到总统内阁制，周围的幕僚多数为东普鲁士大地主。他们为了自己阶层的眼前利益，怂恿了希特勒队伍的壮大，为这个深渊不断注入了动力。尽管兴登堡宣誓履行共和国总统一职时，宣誓忠于共和国宪法，也严格按照宪法的规定行事，这也正是社民党人赞成他担任国家最高职位的原因之一，但是此时此刻他再也驾驭不住局面。年迈的总统在一年后，又气又急地在他的乡间别墅诺伊戴克与世长辞。二战后他的乡间别墅不再隶属德国，今天若去参观兴登堡的乡间别墅，需前往波兰才行。普鲁士领土分别并入苏联和波兰捷克等国，普鲁士这个概念从此成为历史。东易北河大地主阶层也随着领土的新划分，失去了大片领土，被迫离开他们祖上流传下来的家园。魏玛共和国的历史上，一连串的名字闪闪发光，令人缅怀。他们在魏玛共和国这本书中得以再生，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思维过程，他们的决策背景以及悲剧般的结局栩栩如生：德国社会民主党创始人李卜克内西父子，和李卜克内西（子）一同被“自由军团“在柏林杀害的罗莎·卢森堡，提出修正马克思暴力革命理论的伯恩施坦，年到年担任总理、清教徒似的布吕宁，最后被迫下台的原因是：他秉持“距离胜利还有米”的方针，意在修正凡尔赛赔款条约已近在咫尺，但是德国人不得不为此节衣缩食，以向国际社会证明，德国已经竭尽全力，但实在无力偿还，这个政策引来诸多不满。还有在年和法国外长白安德一起荣获诺贝尔和平奖的德国外长施特雷泽曼。他在数个内阁中担任外长，一直致力于打破德国孤立的僵局，和平修改凡尔赛和约，包括促成道斯计划以及年国联接纳德国作为会员国（这里要提及的是，一战后国联成立，但是德国和俄罗斯作为战败国，没有被接受为国联成员国）。不幸的是，年这位年仅51岁的杰出外交家心脏病发作离世。如果他能够再坚持几年，也许会阻止住纳粹运动的内战，德国的历史可能会转上另一个轨道。这些充满矛盾的人物和事件，在历史教授温克勒的笔下是那么有温度，有细节。每一次国会会议，每一次选举结果，每一场现场争执，都令人身临其境。如此多的巧合或命运的摆弄，致使在年的1月底，一个阴冷的柏林冬日，魏玛共和国不幸倒下。不得不说的是，德国人对于宪法字面的坚持也令笔者大为震惊。希特勒将魏玛宪法的漏洞用到了极致，而各派政治家因囿于文字、最著名的是魏玛宪法48条以及时间规定的限制，竞无法阻止希勒特的组阁，以致酿成大祸。《魏玛共和国的兴亡史》这部书历史详实，语言精炼，感情深沉，读起来如同一部侦探小说，紧张而扣人心弦，明智的分析更是令人醍醐灌顶。字里行间凝聚着作者对他的祖国的热爱，对每一次致力于挽救厄运的尝试投以深情的赞美和顿足的叹息，对每一个历史人物给予了公允的评价。读这本书，会从多年前的历史中看到现代的某些影子。读这本书，会从这位睿智历史学家的笔触中学会如何分析历史。读这本书，时而会掩卷痛哭，时而为那些泣血努力，但无法扭转局面的人物投以深情的仰视。这是一本理解德国，理解欧洲发展史，以及思考现状的难得好书，值得我们用心灵去阅读、去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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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丽，欧洲华文笔会副会长，现居奥地利。北京大学西语系德语语言文学硕士，维也纳大学德语语言文学博士。现任奥地利经济促进学院中国项目总监，经奥地利总统批准，获得“奥地利共和国金质贡献勋章”。翻译出版了德国新小说选《红桃J》《首先要学会说话》《德意志之魂》《西方通史》《撕裂的年代》和《魏玛共和国兴亡史》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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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文字点燃勇气和良知，

用笔墨抗拒遗忘和荒谬，

以人性的力量托起文学的高贵，

回归华语文学的家园，

抵达生命的完善。

欧洲华文笔会

笔会源自“奥地利华文笔会”，系由奥华作家方丽娜年注册创办，并经当局批准的华文写作团体。年初扩至全欧，汇聚了奥、德、法、西、葡、荷、比、意、瑞士、瑞典、挪威、斯洛伐克、拉脱维亚、新加坡等多国华文作家和诗人。

宗旨：营造公正而严谨的纯文学交流与展示平台，鼓励和推动高品质文学创作，推介优秀作家及其作品，扶持文学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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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丽，转载请注明作者和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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